宦官之后 - 第27章 认错爹的第二十七天: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复延元年, 正月十五。

    当文武百官群策群力为小皇帝想的新年号传遍了大江南北时,不苦大师却有些忧伤,他蹲在连家新请的药师像前, 手里盘着串, 嘴中念念有词:“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嗯?怎么了?”衣服又厚了一圈的絮果小朋友,一边关心的问,一边给大师手里强行塞袖炉,忧伤归忧伤,但不能不要温度。

    大师不要袖炉, 只抱着小朋友开始嚎啕,宛如絮果是他唯一的知心人:“你叔叔我啊, 以后就要叫纪圈屿啦。”

    可惜, 他的知心人现在还是个半文盲, 有听没有懂:“为什么要换名字呀?”絮果委婉的表示,他还是觉得纪复屿比较好听,纪圈屿怪怪的。

    “因为要避讳年号啊。”帝王的威严神圣而不可侵犯,既要避讳君主的名字,也要避讳他的年号。要不是小皇帝的小名没有对外公布,不苦大师怀疑全大启将有三成的小朋友失去他们的小名。而大启民间对避讳的习俗一般就是画个圈,“那么多好寓意的年号他们不起,偏偏选了复延。能延续前朝的什么呢?我舅舅的抠门吗?”

    “咳。”连亭正从月亮门外进来,洒下了一身风雪, “大师,慎言。”您不要命了, 我们还要呢。

    不苦可不管这个, 他如果在大启最大的细作头子家里都不能畅所欲言,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继续抱着絮果哭诉:“你知道我娘是怎么说我的吗?她说我活该!”

    准确的说,贤安长公主的原话是:“谁让你当初不选皇位选出家的?你要是当了皇帝,你想叫什么年号不行?哪怕用杨尽忠那老东西的名字当年号,让他改名叫杨圈圈呢?”

    “你品,你细品,这是一个当娘的该对他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儿子说的话吗?”大师真的很受伤。他不想改皇姓的时候,他娘也是举双手赞成的啊。怎么现在就成了他一个人受伤的世界?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这就是你大过年的不在自己家,跑来我家的原因?”连亭挑眉,不是很想欢迎这个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的不速之客。

    “我要让她这个年没有儿子!”不苦雄心万丈,握紧双拳,“因为她冷酷,她无情!”

    但连亭比长公主还冷酷,还无情。他直接把快被挤变形的团子儿子,从不苦大师窒息的爱里拆解了出来,然后就转身带着絮果准备出门了。

    不苦:“???”倒也不必做的这么绝吧?因为我,你们连家都不要啦?

    絮果却在被阿爹抱起来后,忙不迭的冲着不苦大师招了招手,热情邀请:“叔叔一起出门呀,我们去医馆。”

    “你的病还没好呢?”不用絮果招呼,不苦就已经带着狐獴小队跟上了,还关心的抬手去摸了摸絮果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

    絮果这个年过的可谓是多灾多难,小孩从腊八就开始期盼过年,结果年没盼到,人先倒了。一场高热不退的风寒,差点吓坏了连亭。新手爹此前经历过的最大阵仗不过是儿子牙疼的大半夜睡不着觉,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狠的,让他措手不及。

    偏偏赶上年末,大夫也要回家过年,哪怕是在京师雍畿,大部分的医馆也都关了门,尤其是专攻小方脉、比较有名的大夫更是紧俏。

    最后还是贤安长公主给找到了人,对方姓李名不重要,是长公主新给不苦大师换的小爹。用不苦大师的话来说就是,反正早晚要换人,记不记名字吧,记个职业就得了,万一哪天用得上。就像他的前前任小爹是个画师,前前前任小爹是礼部郎中。

    如今的李小爹正是出身杏林世家,家里还出过御医呢,性子好,人温柔,专精的正是小方脉。

    不苦都不知道他娘打哪儿认识的这人。只知道看来他娘和越小爹是说清楚了。长公主换情人的速度很快,但也很有道德,一定是和前面一个断干净了才会找下一个。不苦对此适应良好,很熟练的决定短期内都不要路过大理寺了。

    絮果这一病就从年末病到了年初,雍畿热闹的新年气氛没能感受多少,净感受中药的草本味了。不过在细心的李大夫的照料下,他如今已经全好啦。

    絮果可喜欢李大夫了。

    连亭为此甚至动了请对方当自己府上郎中的心思,可惜,李大夫自己家里就是开医馆的,又志向远大、想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婉拒了连大人丰厚从优的待遇。连亭最近一直在发愁够儿子请大夫的事,他不想再让年前的事重演。

    不苦懂了:“这又是去选大夫?找到合适的了吗?要我说,不然你再等等李大夫吧,指不定哪天我娘就甩了他,他受情伤严重,你不正可以趁虚而入、以利诱之?”

    连亭:“……”明明我懂你的意思,但怎么你说的就这么引人误会呢?

    絮果坐在马车上,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张望,很想有点参与感,抱着獴娘说:“我们是去六疾馆。”

    六疾馆,大启最有名的医馆之一,全国各地都有,是和悲田养病坊、惠民药局*一样,隶属于太医院旗下、带有特殊功能的机构。好比惠民药局就是专门为贫苦百姓救治施药的地方,而六疾馆则是验脉的地方。

    验脉,说白了就是体检。也是从南边开始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东西,不是说大启的人以前就不做体检了,只是没有如此成规模、成习惯的流行开来。

    一般人家里也没这个条件。但自从先帝下旨,强制让验脉成为了入外舍、朝堂的一个必经流程后,渐渐的大启各地各处也就都效仿了起来,验脉行业的内卷造成了价格降低,百姓反而得了实惠。小病早治,既不用花太多钱,也解除了日后的隐患。

    不用怀疑,先帝会下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主要还是为了赚钱。

    他不是因为想降薪而给官宦子弟免了学费嘛,但以先帝抠门的性格,想也知道的,他总要从其他渠道再把这个“损失”赚回来。于是乎,在不知道是谁又给上了一道谏后,就开启了全民体检的时代。

    不管是新入学的学子、还是参加科举的考生,亦或者是入朝为官,都需要先去朝廷指定的医馆进行验脉。

    也就是六疾馆。

    验脉自然不可能是免费的。看着源源不断的入账,想到一个人一生从入学到科举再到当官都要被自己薅羊毛,先帝半夜做梦都能笑醒。

    正说着,雍畿的六疾馆就到了。

    不大不小的一座临街重层楼,面阔五间,中间有匾。大门口平添多出来半间的牌楼,斗拱上正挂着传统的华板,板面上雕刻着鱼形的形象幌,既寓意着药到病除的治愈,也代表着这里是全天无休、一直都有坐堂的大夫,都是太医院委派而来的食禄之人。

    絮果在来的路上还有说有笑的,结果如今被阿爹抱下了车,反而开始有点害怕,他小声的问阿爹:“要是我的病还没有好,不能入学了可怎么办?”

    不苦在一边表示不能理解:“不能上学还不好?你可以在家玩啊,我陪你。”

    “你快闭嘴吧!”连亭瞪了眼不苦,又想到儿子正听着,就又临时补充了一句,努力让自己显得温柔点,他儿子好像更喜欢李大夫那种文弱款,“我是说,这位大师,能请你不要误导小孩吗?验脉只是了解一下你的身体情况,做个记录,不会不让你上学的。况且我们的病已经好了呀,阿爹还给你请了药师佛,祂会保佑你再不生病的。”

    絮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重新开心了起来。可以说是很好哄了。

    也是这个时候,絮果才有重新有了心情打量眼前的六疾馆,好多好多好多人啊。

    本该以广招徕的槛窗风门口,此时正站着数名面色冷硬的兵将,有人腰间佩刀,有人拿着长枪,身上的甲胄加重了那种不好惹的权威。因为今天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医院习以为常,早早就和雍畿的北部尉协调好了维持秩序的人手。

    今天十五,明天十六,也就是国子学外舍正式开学的日子。学生们一年一验脉,不管是国子学、太学还是其他,全雍畿的官学就只认六疾馆这一处指定地点的验脉结果,可想而知其盛况。

    连亭本还觉得赶在最后一天来验脉的孩子应该不多了,万万没想到六疾馆如今人声鼎沸、门庭若市,各式各样的马车已经拥堵到了根本找不到停车的地方。一个孩子至少带一到两个家长甚至更多前呼后拥的仆从,周围还有看见商机的小贩当街就做起了叫卖生意,好不热闹。

    絮果的狐獴小队已经系好了小绳,被仆从们妥善的一对一照顾在了怀里。而絮果也是被阿爹抱在怀里“高瞻远瞩”,他说:“看来有拖延症的不只我们哦。”

    连亭刚想回说,咱们可不是拖延症,只是刚巧你之前病了,我怕你出门吹风再着凉了才拖到的今天。

    就听到旁边一道清润的男声说:“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多人,犬子你乖啊。之前你爹不是不想带你来,只是他朝事繁忙,最后不还是请了你姨夫我帮忙?”

    一个男童口齿清晰的跳着脚回:“骗子,你们大人就会找借口。之前过年,大家都休假,他一个降爵袭承的奉国将军能忙什么?”

    领着男孩的大人被怼的哭笑不得。

    在连亭一行人看过去的时候,对方正好也看了过来,脸上的苦笑立刻变成了看上去好像格外真诚的笑脸,就那种哪怕前一晚他们还在互写彼此的参折,第二天在点卯的偏殿见到时依旧能好脾气打招呼的笑容。

    对方主动道:“连大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真是缘分啊。”

    “廉大人。”连亭也戴上了外交面具,脸上带笑,不会显得不礼貌,但眼神疏离,明显不想和对方沾边。

    是的,和连家一行人巧遇的,正是帮妹夫带外甥来做入学验脉的廉深廉大人。

    廉大人过去颇有美名,哪怕如今发福了,也依旧是一个……白白胖胖、赏心悦目的胖子。他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擦着汗,看上去脾气好的不得了,好像与谁都能当朋友。他在朝中亦是如此,长袖善舞,广结友缘。哪怕是曾经被他背刺的清流派,也有不少人承过他的情,这些人每每看见廉大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知道有多复杂。

    反倒是廉深还是那个宠辱不惊、八风不动的样子,不管是被人当着面嘲讽“潘安再世,望尘而拜”,还是和他关系要好,他都始终当着他的明小人,也算是个奇人了。

    连亭和廉深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以前没什么交集,最近几个月有些公事上的往来,在连亭看来也就是见面能点个头的程度。

    但明显廉深是个自来熟,把所有人都方方面面的照顾的妥妥帖帖。

    在和连亭打过招呼后,他就转而问起了不苦大师:“贤安世子,长公主最近还好吗?哦,不对,我是不是现在应该叫您观主啊?”

    “叫大师吧。”不苦大师都有些懵,你谁啊,老子认识你吗?我娘认识你吗?大启的公主都是有实实在在的爵位和食邑的,哪怕先帝再抠门,一再削减公主们的待遇,贤安长公主也是有父皇封的爵位可以传给儿子的。

    大师心想着,就眼前这人的尊容,首先排除小爹的可能性。

    絮果趴在自己阿爹的身上,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胖乎乎的伯伯,但因为现场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有点怕生,半张脸几乎都埋在阿爹的怀里。

    当对方笑着看过来时,他正想礼貌的回个笑,就看到一个穿着太医院服饰的小童子,努力破开人群,挤了过来。药童上前先行礼:“廉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啊。我师父正在里面等着您和小郎君呢,咱们直接就能进去,不用排队。”

    连亭挑眉,看来廉大人的好人缘起到了作用。

    廉深会做人的地方也就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出来,他并没有和连亭告罪一声,就径直带着手边的外甥离开,而是非常热情的邀请道:“连大人一起啊,我听说令郎最近病了?这可不能在外面再多吹风,寒冬腊月的,多冷啊,孩子的身子骨受不住的。”

    连台阶他都给准备好了,让人舒舒服服的就承了情。

    连亭也不是那种拘泥的人,事实上,看到这个情况他本来也准备摇人了,如今正好省了一道手续:“我就不客气了。”

    “别客气,别客气,您和我客气什么啊。都是当家长的,我可太理解您了。”

    连亭几人这才注意到了廉深手边那个颇为结识的小黑胖子,看上去至少有十岁了,又高又壮,一脸横肉。如今正在不知道和谁生闷气,双手环胸,拒绝着这个世界,谁的面子也不给。他身后的奶妈一直在小声的哄着这位小祖宗,可惜没有用,这就是一头活驴。

    廉深微微替孩子遮掩了一二,笑着道:“让您见笑了,这是内子的外甥,小名犬子,和我正生气呢。”

    “我没生你的气。”小胖子颇为耿直,“我在生我爹的气!”

    “忠武公家的司徒奉国将军吧?”连亭之前给太后、小皇帝讲大理寺内斗时,专门查过廉深的人脉关系,知道他妻子的亲妹妹嫁给了开国勋贵忠武公家的后人。虽然这些如今已是陈年旧历,司徒家继承的爵位一降再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依旧是很有名望的世家。

    只是一般人查信息也就是知道对方家有个孩子,不会去特别关心孩子的名字,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那孩子有个这么有意思的小名,犬子。

    廉深还在说着:“都是亲戚,帮个忙。”

    “您对您夫人可真好。”连亭这倒不算是客套话,不只廉深帮妻子带外甥这一件事,全京城谁不知道廉大人和夫人冯氏成婚多年却一直无子,但他始终没有纳妾。

    虽然也有人讥笑廉深是惧怕冯氏的娘家,也就是首辅杨尽忠的妻族,但是从连亭掌握的情报来看,不是那么回事。廉深虽然热爱拍杨尽忠的马屁、又喜欢和人交朋友,但他却绝对不是一个软柿子,不然他也不可能笑眯眯的就把大理寺卿这么一个不好坐的位置牢牢拿下。

    “您说笑了。”廉深没再多说,因为他们已经被药童带上了医馆二楼。里面听说东厂的连督主也带着儿子过来了,赶忙又多挪出了一个人手,专门给连小郎君验脉。

    两家各进了一个隔间,也就没了寒暄。

    絮果的检查一切正常,一如李大夫之前的诊断,他已经重新变成一个再健康不过的小朋友了。絮果开心的看着大夫在国子学外舍给的金帖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体格优”的字样。

    他今天也超棒的!

    ***

    下午带外甥逛完灯会,廉深才回了家。连亭的谢礼已经送了过来,不算特别昂贵,却很应景有心,是京中最近颇为流行的八角琉璃灯,每一扇上都镶嵌着莹润的珍珠。廉深便在餐桌上与妻子冯氏说起了今天的事:“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总觉得连大人家的那个孩子有些面善。”

    “怎么面善?像你?我看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冯氏一改对外的贤良淑德,对丈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不过她其实也是惦念絮果的。

    “不是像我,是像……”像我舅舅。廉深的舅舅是大启有名的美男子,美到大概能历史留名的那种。廉深少时也就像了他舅舅一二分,就足以横扫武陵书院。连家的孩子却足足像了六成,这还是孩子小,没长开,以后指不定什么样。真是奇了怪了。不过,连大人长得本就好看,好像说那其实是他兄弟的孩子,大概美人总有相似之处吧。

    “这小郎君这么好看呢?什么样啊?”冯氏也总算有了些好奇。

    冯氏之前与其他夫人喝茶时,其实也是听过东厂督主好像认了个螟蛉子的八卦的,只不过她当时并不关心,至今连人家孩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丈夫大概比她强点,至少知道厂公姓什么。

    廉深咂摸半晌,也只能词穷的回了一句:“白,特别白,白的好像能反光。”

    冯氏“切”了一声,不再关心,转而回到了自己的话题:“絮姐姐说什么时候让果果入京了吗?我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没有不妥帖的。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要是不喜欢咱们就早点换。”

    “她一向主意多变。”廉深提起前妻有些讪讪,“兴许又不想果果来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万万做不了她的主的。我再去一封信看看吧。”本就不怎么方便的车马书信,为防止有心人探查,在廉深和前妻这边就更慢了。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催啊。要说也是你自己的主意,与我无关。”冯氏可不想像丈夫一样被讨厌,生怕误会,连连摆手,“我就是想着,果果要是能今年来京入学,不正好和犬子做个伴嘛。就咱们犬子这体格子,谁能欺负的了他们俩啊?”

    犬子小朋友,十岁的体格,六岁的年龄,他其实也是今年新入学的国子学外舍生,没什么优点,就是力气大。吾家有儿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

添加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